宣和五年的六月初六,未時三刻的汴京城,驟雨乍晴。
雨歇時,青銅檐角懸著的最後三滴水珠,不偏不倚砸在公主府侍女捧在懷里的陶炭爐上。“滋啦”一聲輕響,白煙竄起,天光破雲。
難得的艷陽天,守在門外的兩個婢女深深吸了一口雨後濕土的淡香,忽听得屋內傳來瓷盞碎裂的脆響。
而就在這響動傳出前,房內的甦瀾已是第三次提起茶壺,為桌邊的姑娘添滿涼茶,她望著對方緊繃的側臉,語重心長地勸道,“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您再這樣惱下去,恐怕不等那些女人進門,自己便要先倒下了。”
可端坐在桌邊的姑娘又盯著手里的茶杯思量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有些氣不過,狠狠將杯子往地上一砸,“說什麼四十無子才納妾,都是哄人的。”
只因國公府三代單傳,當年皇帝選了榮國公的兒子傅知意為駙馬時,曾親口許諾國公,若駙馬四十無子,便親自賜下侍妾為國公府傳宗接代開枝散葉。但她趙明珠十五及笄嫁給傅知意,如今才不過四年過去。饒是傅知意比她大上兩歲,今年也僅僅是二十一歲罷了。
離約定的日子還有十九年,這就要塞女人過來了?說什麼四十無子?都是騙人的。
“瀾瀾,若是父皇他……他真的賜個女人過來,我該如何是好?今日趕出去一個,明日便會再送來一個,若我一直無子,往後豈不是要日日如此?若真是這樣,”說著說著,趙明珠喉間一酸,險些落下淚來,轉身便一頭扎進甦瀾懷里,啞著嗓子喊,“等到了那一日,我就搬回宮里去,他傅知意也別想著和那女人住在這兒了,有幾個算幾個,都回他的國公府去,這是父皇賜給我的宅子,容不下他人1
如今大魏朝子孫承襲爵位時都要降上一等,但傅知意身為寶和公主的丈夫,地位自然與尋常侯爵不同,榮國公薨逝多年那國公府的牌匾都未替換下去,世人也慣稱那里為國公府。但兩人成親後,建文帝又賜下了一座與親王同等規格的宅院給女兒做了公主府,趙明珠更偏愛這宅子一些,傅知意事事都順著妻子的意,便也干脆將這里當成了兩人的家。
兩人成親四年,也在這里住了四年,這還是趙明珠第一次口不擇言地說出讓傅知意回國公府這種話。
“您這是說什麼呢?皇上他斷然不會如此的,您先消消氣吧。”听她越說越離譜,甦瀾心底何嘗不在嘆氣,但事到如今,再多勸慰的話她也說不出了,只能任由主子將整個身子都靠在她懷里,情同姐妹的主僕二人相偎相依,都是滿面愁容。
婢女們收拾好地上的碎片,垂首斂聲地退出去時,余光里恰好撞見寶和公主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卻不知他們躬身退下之後,那主僕二人抹了抹並不存在的眼淚,抬眸對視一眼,目光里俱是困惑。
“說什麼往咱們府里塞人,那四十無子便納妾的話明明是隨口說來唬人的。”甦瀾關了門回來,壓低了聲音與主子說著悄悄話,“若真是到了那時,皇上寧肯給您換個駙馬爺,也斷不會做出這種讓您受委屈的事。”
當年建文帝本就是因為女兒的意願才執意賜婚,但榮國公一家既是開國功勛又是三代單傳,國公爺只想為兒子娶幾個賢惠的妻妾延續血脈,從未想過用尚主的方式“光耀門楣”。傅家人丁凋零,就算是皇帝賜婚時也要先給國公府一個傳宗接代的許諾。不然這仗著皇權便要人家斷子絕孫的做法未免太傷功臣的心,朝堂和民間會有怨聲不說,後世的史書上恐怕也要給這對父女狠狠記上一筆。
但既然說好了四十,那便一定會等到傅知意四十歲再提此事。哪怕到了那時兩人真的膝下無子,在這之前,也總能想出個穩妥的法子來。
甦瀾還是說得委婉了些,若要她說得不客氣些,她相信皇帝寧肯偷偷殺了傅知意,也不會讓對方有納妾的機會。
莫說是她們主僕兩個了,恐怕整個汴京城里的人也都是這樣想的。所以當那個“塞人”的傳言傳出來時,趙明珠一開始只覺荒唐,之後仔細一想才察覺不對——既然整個汴京城都知道公主府絕不會有姬妾,可這傳言又傳得有鼻子有眼楮的,宮里頭到底發生了何事,竟有這樣的話傳了出來?
趙明珠思來想去,干脆就將計就計。
果然,才不過兩炷香過去,得了口信的建文帝便急匆匆派了宮里頭最受寵信的主管大太監陳銀過來,連帶著抬了兩大箱子珍奇異寶,都是那些已經封王的皇子們從各地搜羅來的好東西,專門用來哄這個小妹妹開心的。
“哎喲我的小祖宗啊,怎麼還哭上了呢。”在宮里听聞這消息的時候,還尚未覺得如何,但在親眼瞥見那小姑娘微紅的眼眶時,陳銀心疼得連拍了好幾下腿,恨不得自己上前替她哭去。
他也算是宮里的老人了,多年來操勞宮內大小事務,待皇帝忠心耿耿,建文帝膝下十幾個兒女都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就連皇子們都要喚其一聲“阿翁”。
而在這些年輕的主子里,與他最親近的莫過于建文帝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兒寶和公主。
想當年,一連生了十幾個兒子之後,漸漸上了年紀的建文帝本以為自己此生注定無女了,誰成想竟在花甲之年迎來了自己的小女兒。
老來得子,又是唯一的女兒,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出生之後,建文帝苦思了幾日,最終摒棄了那些滿載寓意的名字,親自為其選了明珠二字,其中掩藏不住的寵愛與珍視已無法用言語道矣。
明珠,明珠,豈止是掌上明珠啊,這小女兒在皇帝心中恐怕比自己的眼珠子都要重要。
就連這婚事,這駙馬爺,都是這個被嬌縱多年的小公主自己選的埃
“說什麼美姬侍妾,這些沒邊的事您都是從哪兒听來的?別人的話不信,您還不信皇上嗎?莫說當年定下婚事時約好了四十無子才納妾,就算駙馬爺四十歲的時候真的膝下無子,皇上他也絕不會舍得您受委屈啊1陳銀將話說得斬釘截鐵,就差指天立誓了。
趙明珠心里也清楚,陳銀身為御前的大總管,多年來為人一向圓滑妥帖,他既然敢在她面前將話說得這樣決絕,那便意味著這是皇帝親自授意的。最疼愛的她的父皇在通過旁人的口給她許諾,讓她放心。
“阿翁,我自是相信父皇的。可……可……”說著說著,姑娘又斂下了眼眸,一副想說又不願說出口的模樣。
陳銀心下了然,抬眸瞥了那侍從們一眼,滿屋子的人就這樣悄聲無息地退了出去,仿佛從未出現過似的。
甦瀾因為一直被趙明珠拽著衣袖而得以留了下來,但也是低眉順眼地站在那里,只當自己是個擺設。一時間屋子里寂靜無聲,小公主微微顫抖的聲音听起來也更加楚楚可憐。
“阿翁你也知道父皇疼我,每月都會指派太醫院的醫官們來為我調養身子。但這個月醫官來得比往日都要早,甚至還未等駙馬從江寧回來,便已經上門為我把了脈。這事不算蹊蹺,我也未曾多想。但就在昨日我回宮探望父皇時,竟……竟听到高貴妃私下里與宮女說什麼我不能生,父皇要給我府里送人了1
說到情急之處,趙明珠的眼淚便像外面的雨珠似的,連成串滾了下來, 里啪啦的全砸在了陳銀心上,急得對方連聲安撫,忙解釋道,“公主怎能因為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就疑心皇上,您可是皇上心尖上的寶貝,說句不敬的話,這宮里宮外的皇子們又有哪個能與您相比。皇上他斷不會委屈了您的。”
“那送人又是怎麼回事?高貴妃在後宮威望極高,為人行事又一向謹慎,不是已經板上釘釘的事情,她怎麼敢隨意說出口?這事是不是已經滿宮皆知,只瞞我一人了?”
裝哭原是趙明珠打小練就的絕技,眼淚向來是招之即來。偏她這雙眼又格外“上相”,一哭便紅得像浸了血,哭完腫得三五天不消,那副淒楚模樣,任誰見了都要心軟幾分。
說好了不會讓妾室進門,就絕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遍尋這偌大的汴京城,也只有寶和公主趙明珠有這樣的底氣。但她今日的愁容也並非全是裝出來的,七分假里摻著三分真,這三分真不是來自那京中的流言,而是她心中的困惑和莫名的惶恐。
而陳銀果然招架不住,心想著皇帝也授意自己可以告訴公主真相,便咬了咬牙,干脆地坦白了,“公主,您與駙馬成親四年無子,京中確實傳出些流言,但皇上又怎會當真?您只知京中有流言,但卻不知早在駙馬去江寧之前,皇上他便派了太醫來先為駙馬診脈,這……這不能生的人可不是您埃”
說這話的時候,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睇著這姑娘的神色,生怕她听到這個事情後太過震驚以至于急火攻心。但仔細打量了半天,趙明珠臉上的震驚不假,那神情間隱隱透露出的卻更多是擔憂而非傷感。
緊接著,他便听這姑娘急急忙忙地問了一句,“那斷言此事的醫官是誰?”
“李熙寧。”遲疑半刻,陳銀還是如實說了。
聞言,只見趙明珠一怔,緊接著緩緩吐出一口氣來,像是終于放下心來。
陳銀不知她為何會露出這樣的神情,但見她臉上除了淚痕之外再無悲色,便趁機將自己已經默念了一路的話說了出來,“皇上既然已經知道駙馬不能育有子嗣,自然不會往這府里送什麼侍妾,公主安心便是。但……”
听到這個“但”字,趙明珠心知這事是有轉折了,連忙豎起了耳朵。但饒是她心里已經有了千百個猜測,還是沒能想到接下來的那幾句話會是什麼。
“但他傅知意是國公府三代單傳的子孫,公主您也是咱大魏朝的金枝玉葉埃皇上膝下就您這一個女兒,早就盼著您出嫁成婚,誕下一兒半女,為皇家延續血脈。駙馬爺不能生下子嗣,您就算不就此改嫁,也不能因為這夫妻情分就此斷了生育女的心思。”
這些話乍听起來很有幾分道理,但仔細一想,趙明珠心里反而糊涂,不知自己應該先反駁說“難道兄長們的子女就不是皇室血脈了”,還是問他父皇到底想怎麼辦。
恍惚間,高貴妃說皇上要往公主府送人的那些話又在她腦子里炸開了。
“該不會……”小公主被心中的猜測嚇得一躍而起。
“是。”陳銀知她聰慧,便也直說了,“皇上說了,您自小便被當皇子教養,連封邑也與皇子相同,哪怕嫁了人,也是趙家的子孫。哪有皇室子孫要顧著夫妻情分不要子女後代的?他國公府四十無子便要納妾,您身份尊貴遠超安陽侯,先是君臣才是夫妻,難道還要為了他委屈自己不成?念在您二位夫妻情深,恐怕不願和離,皇上他也是不得不出了下策。”
這話說得有些決絕,甚至連傅知意的爵位都擺出來了。
“那也不能……不能……”趙明珠這次是真的有些結巴了,“那也不能塞個男人過來,你,你們讓駙馬往後如何自處啊?”
“皇上說了,駙馬四十無子納妾時您如何自處,如今便要駙馬如何自處。畢竟四十無子便納妾這事,也未指名道姓說他安陽侯埃”說著,陳銀也斟酌了一下用詞,想著怎樣說才更委婉一些,“那位公子是甘心來此的,即便您誕下子嗣後便將人趕出府去,皇上也絕無二話。”
他們說得輕松,但聞言驚駭的趙明珠卻怎麼也緩不過神來,怔怔站在那里還要反駁,“不成,這怎麼成……”
“公主。”陳銀耐著性子勸了半晌,見她仍揪著駙馬如何如何的話不放,原想插一句“您與駙馬終究君臣有別”來點醒她,可話到嘴邊,忽憶起皇帝從前私下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臉色猛地變了變,話鋒也跟著一轉,聲音壓得低了些,“依老奴來看,駙馬心中有愧,定會贊成這件事的。您也知道不是嗎?”
說起這話時,這老人的語氣並無多少起伏,但卻頗有幾分意味深長。
趙明珠心頭猛地一跳,那幾分驚惶終于蔓延開來——那個秘密,該不會……該不會已經被父皇知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