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遇
作者︰阿缺      更新︰2021-09-09 16:41      字數︰5884
       按說人出生時,是沒有記憶的,但紅袖總清晰記得她第一次睜眼時,看到的景象。她看到了郁青色的天空。那時正是深秋,一行鴻雁南飛,寂寥天空下,卻有一只孤雁在撲騰著翅膀。

       後來她想,自己的命運是不是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注定了?

       生如鴻雁,踽踽獨飛。

       她是一個貧窮農家的女孩兒,父親張老二在城里做木工,為人老實,每個月拿些微薄的銀子養家。母親田氏常年患有眼疾,待紅袖五歲時,她的眼楮已完全看不見了。在紅袖記憶里,這個藏在城北小巷盡頭的家只有父親做木活兒時的佝僂背影,以及母親臥在病床上偶爾發出的唉聲嘆氣。

       這座小城位于江南,臨水而建,蛛網般的街巷在河兩岸的平原上延伸。畫舫沿河南下,舫上雅士吟哦,舞姬翩躚;貨船停在碼頭,衣衫襤褸的水手們鎖了鐵錨,換上長衫,結伴進城,或倒賣貨物,或去青樓買歡。這些生意,滋養著小城的繁榮。

       而紅袖總覺得,這座城市就像是一塊瘤疤,正好長在血管旁,伸出尖牙,咬進肉里,吮吸著血管里的血液。

       紅袖從小就與眾不同。

       她繼承了母親年輕時的美貌,幼時便有傾人之姿,粉雕玉砌似的,任誰見了都會在心里贊一聲美人胚子。與美貌並存的,還有她的聰慧。家里窮,不能供她上學堂,但一次路過私塾時,她听到先生在誦《春江花月夜》,不由駐足。先生瞧見窗欞下有一襲漆黑的頭發,湊近一瞧,見是個女童,頓時瞪圓了眼楮,喝罵道︰“你偷听什麼!快走!女娃娃不能讀書,听也听不懂。”

       紅袖嚇了一跳,向後退幾步。但她未離開,烏黑的眼珠也瞪大了,毫不膽怯地與先生對視。先生更生氣了,胡子都吹得飄起來,正要訓斥,紅袖卻突然張嘴,大聲念誦。她念的是一整首《春江花月夜》。

       先生大感驚奇,耐心听完,發現她竟一字未錯,問道︰“你之前學過的吧。”

       “我家里沒有書,沒人給我說過。”這個七歲的女童說,“但這些字連在一起念,很舒服。”

       先生長嘆,道︰“如果你不是女兒身就好了。”說完便關上窗子,把紅袖留在了秋天的冷風中。

       回家後,紅袖央求張老二讓她進私塾,張老二以兩個耳光作為回應。自那天起,紅袖不吃不喝,每日抽泣。最後是母親實在看不下去,從床上下來,顫巍巍跪在張老二身前,張老二才頹然地嘆了口氣。

       但張老二著實貧窮,只得到私塾先生家,低聲下氣地說好話,還給先生做了一套木櫃。先生這才答應可以教紅袖,但她不能進學堂,只能在窗外听和看。

       于是,在別的女孩兒玩耍嬉鬧時,紅袖卻在私塾外。她踮著腳,湊著臉,眼楮使勁睜大。寒冬和酷暑,她的身影都沒有消失。有時大雪紛飛,她又听得入迷,待放學時,她身上落了厚厚一層雪,整個成了雪人。她需要特別用力,才能抖落積雪,哆嗦著回家。先生好幾次從她身邊路過,看到她艱難地拍掉臉上的雪,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冷著臉離開。

       然而,美貌、聰慧和勤奮都不是紅袖最奇怪的地方——讓人最不解的,是她的悲傷。

       她像是從小就沾染了這江南水鄉的潮濕,眼眸中總有瑩瑩霧氣,似乎下一刻便要哭泣出來,看著就讓人感覺到她的悲傷。其實紅袖只是天生容易濕眼,倒不怎麼悲春傷秋,但別人這麼認為,這麼期盼,她便不悲傷也悲傷起來了。

       如果生在大戶人家,這種悲傷會讓她贏得諸如“我見猶憐”“梨花帶雨”等溢美之詞。但不幸的是,紅袖只是城北一個貧窮人家的孩子。

       張老二希望紅袖能夠平庸一些,就像是隔壁趙屠夫家里的女兒翠花,養得胖乎乎,大大咧咧,逢人就笑。這樣的女孩子適合過日子,待到十三四歲的年紀,提親的人就會踏破趙屠夫家的門檻。而自家的女兒,美則美矣,卻顧影自憐,相處久了,終究會讓人心煩。

       張老二為此唉聲嘆氣。

       這聲嘆息被城里一個叫陳麻子的人听到了耳中。陳麻子是個掮客,從介紹船運到販賣小孩,什麼都干,盡管名聲越來越差,但口袋里的銀子卻是越來越多。

       他看中的,也是紅袖的美貌。

       于是,在一個四月的黃昏,他帶著五十兩銀子走進張老二的家門。

       而這一天,紅袖剛忙完家里的活計,走到河邊,正百無聊賴地踢著石子。夕陽垂在天際,也落到河里,一條條船駛過,碾壓著河里的鵝黃色太陽,泛出一道道起伏的光暈。遠處錯落的高樓矮屋,在斜暉映照下帶著一絲朦朧感,像是一個泡沫中的城市,伸手即可破。

       這個景象讓紅袖想起了這些日子听到的一個傳言——

       據說有人在空中發現了一座城市,浮在雲間,也是這般若隱若現。有人曾無意間看到,說這城市是由白玉構建,通體圓潤,哪怕只取一塊白玉,便可換得一世榮華;又有人反駁,說看到的明明是一座黃金之城,里面珠寶無數,還有仙女游弋其間,神人布道焚香,制成的藥丸吃一粒就能長生不老……

       許多人都賭咒發誓說見過,有的是在深夜的房頂上,有的是在湖潭之內,說法不一而足。這個傳說中的城市在大家的言談中越來越神秘,許多外地人往這里趕,希望能夠一睹奇景。

       不過這跟紅袖沒什麼關系,她只是坐在河邊,裙子被污泥沾染也不在意。兩條細嫩的小腿在河面上晃晃蕩蕩的。

       夕陽沉得太快,轉眼間就只剩下一縷在掙扎著,微弱如絲,似乎隨時會被地平線下的黑暗淹沒。紅袖看著河面上的微弱光暈,那光暈也在紅袖的眸中晃動,看上去似乎有一滴眼淚垂垂欲落。

       “小姑娘,你為什麼哭啊?”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從河的另一邊傳來。

       紅袖一愣,抬頭看到一條畫舫正緩緩順水前行,停在自己面前。一個身量修長的男人站在船頭,一身褐色長衣,既不張揚,也不刻意內斂,看起來倒像是這運河落日圖里嵌入的一筆風景。

       他趴在欄桿上,河面有風,在他頭上掠過。幾絲頭發在他蒼白的脖頸上震顫。他向她看過來,眸中竟然不是完全的漆黑,而是有一種晶瑩的藍,看久了,會讓人有種錯覺——這條河里的水是不是正在通過某種看不到的途徑流到他的眼楮里。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他笑起來,一口白色的牙勾勒出和藹的暖意。

       紅袖這才從怔怔出神中清醒——她的臉比腦袋更快反應過來,立刻就燒紅了。她爬起來,想趕緊離開這里。但她一不留神腳踩到松散的石子上,重心失穩,整個身子晃動幾下,便摔進河里了。

       “噗通”,水淹沒頭頂,所有的感覺都被冰冷取代。

       其實紅袖是會游泳的,在這個水邊小城,幾乎人人都會。只是最初的慌亂讓她忘了怎麼劃水,一口水嗆進喉嚨,頓時咳嗽不已。

       這時,一只有力的手伸過來,抱住了她。

       在以後的日子里,紅袖遭受了諸多苦難,哪怕遍體鱗傷,甚至覺得生無可戀時,都會想起這只手。它的溫暖和強壯,深深鑿進紅袖的記憶里,任時間沖刷也磨滅不去,給她溫暖,給她光明,讓她能磕磕絆絆地走過這漫長的不堪回首的路。

       不過這些都是日後的事情了。當時,她只記得自己無力地任那只手抱住,然後上升,破水而出,回到了久違的空氣里。

       那個站在畫舫上的男人救了她。

       他一手劃水,一手抱著紅袖,劃到船旁,早有僕人將繩子垂下,大聲喊道︰“林公子,你小心……你這要是受了風寒可怎麼辦!”

       上船後,水手們連忙給這位林公子送來了外衣,林公子卻隨手趕開他們,把那名貴的絲綢衣裳披在紅袖身上。之前紅袖渾身濕透,衣裳貼身,雖只有十三歲,但身段已經玲瓏有致,這種景象令水手們目光發直,卻讓她羞憤欲死——幸虧林公子的舉動讓她擺脫了尷尬。

       她裹緊衣裳,站起來要走,但林公子拉住了她。

       “這時節水涼,你別急著走。”他溫和地說,“畫舫上有香湯,你暖和一下,去去風寒,換身衣服再走。”

       這番話本是極為無禮,要擱在別人身上,紅袖只怕是听到了就會轉身離去。但不知怎麼的,在林公子說來,顯得格外誠懇。她看向他的眼楮,那微微帶著藍色的眼眸里,沒有任何波動,只倒映著紅袖的臉。

       紅袖還在猶豫,林公子已經招了招手,叫上兩個丫鬟,拉著她往廂房走。

       “林公子真是俠義,連一個河邊的女孩兒也如此禮待。”一個丫鬟邊走邊說。

       另一個也點頭道︰“是啊,這一路來,他對誰不是斯斯文文。他一個人買下了畫舫,卻不把我們當下人。”

       “喲,按住你那顆春心,免得跳將出來……”

       兩個丫鬟嘻嘻鬧鬧,給紅袖燒好了水,伺候她洗浴,然後找了一套合身的衣裳給她穿上。這是京城名店月然坊織出的雲錦,即使在京城也是千金難得。紅袖長這麼大,第一次穿這種面料的衣服,穿上後,一瞬間連邁步都顯得陌生了。

       但林公子的目光並沒有在她身上停留多久,看了一眼,便吩咐一名水手送她回家。然後他轉身,繼續趴在欄桿上,暮色沉沉,他的身影在江風中顯得隱約模糊。

       水手護送著紅袖在大街小巷里穿行,一路上都沉默著。紅袖低著頭,快走到家了才忍不住抬起頭問︰“那位林……林公子,是什麼人啊?”

       水手道︰“我也不知道,林公子沒說。但他肯定是位富貴人家,據說買下畫舫時,眉頭皺都沒有皺一下。不過,唉,這種人物卻也沒法免俗,居然信那什麼天空之城的傳聞,非要到這里來找……”

       說著,已經到了家里,大門開著,里面坐著父親和一個滿臉麻子的人。

       紅袖還沒進屋,就看到了父親臉上的復雜表情,以及,桌子上放著的一大堆銀子。

       燈光在銀錠上流轉,看上去,讓她眼楮發冷。

       “紅袖啊,”父親過來拉住她的手,在記憶里,這種舉動從未有過,“爹沒辦法,不要恨爹。”

       “什麼?”她有點錯愕,一時沒看明白眼前的局面。但本能地,她有些不安。

       “明天,明天你就跟他走吧。”張老二指了指坐在一旁的陳麻子,有些不敢看她,“你娘的病又重了,要銀子治……”

       紅袖看到了陳麻子臉上的笑。她身上一陣顫抖,突然跪在張老二面前,帶著哭腔喊道︰“爹!女兒不去私塾了,好好學女工,賣花掙錢,做飯洗碟都可以,女兒不願意走……”

       但這番哀求沒有用,張老二鐵青著臉,轉身進了里屋,把門關上。

       “小娘子,”陳麻子走過來,附身在紅袖面前,“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明天早上我來帶你離開這個窮酸地方。”

       這一夜,紅袖先是在爹娘門前哀求,但不管她怎麼哭喊,那扇木門都沒有打開過。連一貫疼她的母親也沒有吱聲。她不知道是母親默許了父親的行為,還是真的病重到听不到她的哭聲。求了半夜,屋子里靜悄悄的,仿佛里面空無一人,紅袖也疲了,乏了,抽泣著回到自己房中。

       她側躺著,哭腫了眼楮,似乎那些悲傷真的從眼楮里涌出來,一滴滴落在早已濕透的枕頭上。她用袖子擦眼楮,臉上的觸感跟平日不同,愣了一下後才反應過來——這是林公子給她穿上的衣服。

       她的疲倦一掃而空,猛跳起來,踏著夜色往河邊跑。呼呼夜風在她臉上吹拂,一頭秀發飄揚。她跑得太快了,一只鞋不知什麼時候丟了,于是,她索性把另一只鞋也扔了,光著兩只腳在冰涼的青石板路面上奔跑。她的心咚咚咚跳起來,她的臉上燒紅了,她的腳底磕傷了,她的笑容卻盛開了。

       這是她第一次對自己的人生做決定,內心先是惶恐,而後興奮,仿佛路的盡頭,鋪滿了整個黑夜都無法侵蝕的陽光。

       而路的真正盡頭,是河。

       河邊停滿了貨船和畫舫。此時夜太深,貨船都滅了燈火,畫舫卻正是喧鬧時候。歌姬彈唱,才子吟詩,一片樂聲在河面上飄蕩。紅袖在河邊一艘船一艘船地尋找,很快就找到了林公子的船。

       整條河,上數百艘畫舫中,只有他的畫舫是靜悄悄的。船頭掛著一個燈籠,昏紅的光灑在甲板和河面上。除此之外,這條精致奢華的畫舫和一艘貨船沒有任何區別。

       畫舫停在河邊,紅袖費了很大力氣才爬上去,衣服刮破了好幾處。燈籠在風中晃著,光影紛亂,像是一只只看著她的眼楮。

       她剛爬上甲板,就被水手發現了,粗大的手掌扭住她,大聲喊抓到了小偷。

       水手的聲音把這條畫舫驚醒了,廊道里的燈次第點亮,人們披著衣服走出來。在這麼多雙眼楮里,紅袖滿臉通紅,掙扎不脫。

       “放了她吧。”

       紅袖抬起頭。于是,她看到了林公子。

       夜晚的他,臉色顯得蒼白,一雙眼楮完全陷在漆黑里。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紅袖,說道︰“你來干什麼?”

       紅袖卻不說話。周圍的人太多,每個人的眼楮都帶著好奇,好像要在她臉上找出答案來。

       林公子恍然,彎腰牽住了她的手,說︰“跟我來。”她跟著他,在長長的廊道里行走,一路上只有腳步聲在回蕩,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最後他們到了林公子的房間。

       極其簡樸的房間。進門的一瞬間,紅袖差點以為林公子帶錯路了,這里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張光禿禿的木床。這里怎麼看都不像是畫舫主人的房間。

       “說吧,把你送回去了,你又回來,有什麼事?”

       紅袖坐在床沿,這張床上連被子和棉絮都沒有,她只能用手指絞衣擺。

       林公子又問了一遍。

       紅袖咬了咬牙,突然站起來,手指輕輕拉開了腰間的束帶。來自這間畫舫的名貴衣裳如流水一般滑下,但剛滑到腰間,就被林公子按住了。她上身僅著肚兜,露出大片皮膚,白皙細膩,如瓷如玉。

       這一刻,房間里的燈似乎都跳了一跳,亮了很多。燈光在紅袖的身體上流動,泛出難以言說的誘惑。她年紀雖小,但已經出落得楚楚動人。更何況,她看著林公子的眼楮里,還含著與生俱來的瑩瑩霧氣。

       “帶我走。”她說。

       林公子依然沒有表情,就這麼站著,帶著一種只有植物才有的沉靜。他的手扶住紅袖腰側的衣服,隔著薄衫,紅袖能感覺到他手的溫熱,以及難以隱藏的顫抖。

       過了一會兒,他的手突然向上移。

       紅袖頓時渾身發顫。

       然而,跟紅袖預料中的不一樣,林公子只是抬手提起衣裳,重新給她披好。

       “我也是無家之人,給不了你幫助。”他低著頭,幫她把束帶系好,清清淡淡地說,“對不起,你回去吧。”

       紅袖點點頭,眼淚落在了木床上。她站起來,裹緊衣服,走出了畫舫。她沒有回頭,即使回頭了也看不到林公子。一直走了很遠,走出河道碼頭,她才敢轉身看向河邊。

       畫舫依舊靜悄悄停在河岸。水聲潺潺,波光氤氳了一切。

       她看了許久,直到眼角再次泛酸,卻沒有眼淚落下——她這一晚已經流干了眼淚,才轉身向家里走。沒走幾步,她就看到了陳麻子。這個陰沉的男人站在街上,已經等了很久,看到她,臉上緩緩浮現出一抹蛇一樣的笑紋。

       紅袖的初夜是被一個肥胖商人拿走的。

       那是一個屈辱的夜晚,她身著羅衣,在醉仙樓最高的廂房里,見到了這個商人。听人說,他姓胡,是江南錢莊的老板,出價一千兩白銀和五株血珊瑚,買得了她的初夜。

       不知為什麼,商人走進來時,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看到門外青朗朗的天。天空下,一只孤雁南飛,冷風嗚嗚直吹。

       這是她無可逃避的悲慘命運,在出生那一刻就已經決定。

       而這命運的制造者,是陳麻子。

阿缺(作者)說︰